环境有“毒”
作者 | 阿七、一舟
编辑丨小田
毫无疑问，我们越来越关注环境。因为污染正在包围我们。
年初，北京环保局宣布超额完成国家《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任务目标，7月，又通报北京上半年细颗粒物（PM2.5）平均浓度为历史同期最低。但四个月后，北京市PM2.5平均浓度是去年同期的1.6倍。
何止北京。秋冬之交，华北到华中连续出现两次空气重度污染。目前除霾唯一的救星，只有风。
离开大城市，农村正承受着水污染和耕地重金属超标的问题。
传统的工业污染也并未随着环境执法加强而消失，偷排和偷埋的新闻依然常见，还有如泉港碳九泄漏的事故，也许最大安慰便是不少污染曝光后，相关企业会受到处罚，可是污染的损害已经造成。不过，有时候首先被解决的，是曝光污染的人。
环境有“毒”，可是有“毒”的不一定只有环境，对环境之“毒”加以掩盖，对环保人士加以压制，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毒”呢？
李先生 泉港村民，目前在安徽打工
“那里空气那么糟糕，能早点离开就早点离开吧。”
我不是肖厝村的。我们住在隔壁的村，比较靠山。污染最初的两三天，我们那会闻到一些气味。那时候我还挺担心家里父母会不会有什么事的。不过应该是我们那里靠近内陆，那几天也不是刮南风，后面几天，我们那就没什么味道了。
我一直有关注这件事。自从上次泉州政府那边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之后，我也没有这么听到消息。我今天问了我同学，他是肖厝村那边的。他说现在那边养鱼的都拿到了政府赔偿——按照市面售价给他们算损失情况。不过损失更多是捕鱼的，这些可能就没有赔偿，但他们还不敢轻易去捕鱼了。
11月4日，事故发生那天，我就在朋友圈里看到消息了。不过我没有觉得很严重。因为我们那边这种工业厂很多，像泄露什么的，我们从小到大经常会听到。我一开始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觉得很普通。
但是到后面，我发现就没那么简单。在肖厝村那边的同学，他们在网上发污染的情况。但很快消息都被删掉。我听说有一些比较积极的人接到了政府的警告，说让他不要造谣什么的。
我们有一个群，主是组织维权工作的。群主说要组织就要经费，向群里的人收钱。那时候我也提醒过他注意一点。他又不听建议，后面就被请去喝茶了。回来之后，他把钱都退回去，也退群了。群里后面也没有什么动静了。
政府后面通报说泄漏有将近70吨，是原来公布那个数字十倍。说真的，我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其他问题没有公开。我姐在福州，我姐那时候也让父母去她那待一段时间再回去。但是他们说没必要，他们老了，也不想走远了。
我们那周围很多化工厂，还有一个国家级项目炼油厂。很多时候有废气排放。我最近也留意到我们家附近那片工业园区要建PX（注①）项目。我就想起几年前漳州那个PX爆炸（注②）。我也不知道这个PX项目接下来会发展得怎么样，还是现在在进行环评。
泉港当地的部分化工厂位置，制图：阿七
我们家距离那个工业园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我有一些亲戚就住的离那些化工厂很近，就是过一条马路就能到她村子那种。我记得我小时候，经常在半夜就闻到很臭的味道，能看到天上的黑烟。那时候那些工厂都是晚上悄悄排放废气，似乎是一种被默认的行为。
我们那里有一个戏言：“上海的肿瘤医院里面有一半是我们那的。”当然，我们没有详细准确的数据。但是这其实是表明住在这些化工厂附近，大家都是很担忧的。
我现在在外面打工，就逢年过节过去泉港。可能是我们习惯了，我们在那不会觉得怎么样，但是外面回去就感到空气是不行。我想，现在但凡是个明白人，那里空气那么糟糕，能早点离开就早点离开吧。
老吴 小壕兔乡村民
“住榆林市的亲戚来我们家，他们都是自己带纯净水来的”
现在我们村里地下水还是呈偏黄色的，不过小壕兔乡从今年七月份开始就开始给各个村落装自来水。我们村在今年9月份的时候就接上自来水了。政府说明年三月之前整个小壕兔乡都会接上自来水。
不过，我们这里的土地污染问题也还是没有解决。我去乡政府哪里反映问题，他们就说“会处理、会处理”。但是，这个问题，他们已经处理了四年了！
你知道吗？就过年的时候，住榆林市的亲戚来我们家，他们都是自己带纯净水来的。我们都担心那个水不安全啊，有污染啊。哪怕现在换了自来水，但这里的羊啊、牛啊都还是喝河水，我们还是担心。
另外就是土地问题。尽管村里不少人都出去干活了，但还有像我们家一样，经济收入还是主要靠种地。这几年来，煤矿水把我们家的地给淹了，我们家地种不成东西，没有收入，又加上最近被判要罚款，我已经欠下了好几笔债了。
我今年不是帮坚果兄弟曝光这里的污染问题嘛，之后乡政府就说我违法占用林地。他们就是想要压制我，不想让我参与。那时候明明村里开会决定，乡政府也同意我们用地的。我现在虽然是放出来了，但我已经被判刑八个月，缓期四个月。不过我现在也只用在社区矫正就好了。我明天就得去给我们手机装上他们的芯片，接下来一年我基本都不能离开小壕兔乡了。
我还记得当时榆林公安跨省的事情。7月14日那天，我在甘肃，我老婆家。因为那时候我岳父胃不舒服，我们回去看他。那天，我和岳父两个人在家，公安直接上门，说我涉嫌非法占用农地。我岳父一把年纪给他们吓到了。现在想起来，我也难受。
老吴的拘留通知书，来源：老吴
之前我也找记者来我们这里了解情况。是我和另外四户人花钱请过来的，给了人家七万块。不过他们来了之后根本没戏。那时候的情况其实蛮严重，水淹了我们农地又快一米深。但是那个记者就来了一下，拿了7万块钱就走了。之后，我们也没有看到他有报道这件事。
张文斌 已经做了五年环保志愿者
“（他们）该保护的纳税大户还是保护，不管他怎样排。”
提起环境问题，我今年印象比较深的是江西金溪县的工业污染案例，当地的香精香料产业基地排放废气，扰民特别严重。
废水污染、土壤污染问题一般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对于这些污染，老百姓的反应一般不会那么大。但是废气污染这个问题，他们是可以每天闻得到的，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能闻到，所以他们对这个反应特别大。那里的规划本来就有问题，工业基地距离居民区就是一条街的距离。这个产业基地排出来的废气虽然是香味，但是如果这些气味一直在你身边，对一个人来说也是很不好受。
我们到那里调查后，我们和政府部门交涉过，他们也知道这个问题，说会想办法去治理。
但是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比如说这个化工废气，国家标准在这方面是不完善的。化工废气成分比较复杂，但是国家对废气控制规定得还是少，很多东西没有国家标准。所以即使企业有排出一些废气，但是没有相应的国家标准，环保局也没办法执法什么。这也是整个行业的问题。
政府说针对这种废气，他们也在找比较先进的处理技术。金溪县政府也组织到其他香精香料产业基地去学习。
另外，他们那里还有水污染的问题。我们调查发现一些工厂的污水处理做得不好，有一些工厂会利用雨水沟偷排，导致地下有渗出来污水。还有一些污水管道有漏洞，有的工厂虽然设置了污水管道，但这些管道仍然会喷出污水。那边的地形是主要是丘陵山地，可以利用的耕地不多。现在农田都靠的工业园很近。我们也发现工业园的雨水沟和农地的水渠是相通的，这些污水会流到了附近的田地。
今年当地村民第二轮收割的时候，就发现稻米都被污染了。他们拿去粮管所——就是给粮食做检测的地方，那边检测说这些稻米有问题，不接收。现在这些稻米还存放在当地村民家里。我们后面和金溪县那边政府交涉这件事，他们也不承认有污染问题。
污水上的玉米秆，拍摄：阿七
工厂向雨水沟偷排的事情，我们之前有举报过。环保局的人到了现场看过之后，他们也判断那里有偷排现象。但他们说当时那里只有一点污水，没办法查到是哪一家排放的。他们说要等到以后出现偷排，并且能及时发现，他们才能查到是哪家企业排放的。
其实有时候，他们能查到是哪家企业排了，但他们会自己去处理，不会提起跟我们说。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觉得我们会把这个事情再扩大什么的。也有这种情况。
我是今年10月开始去调查，关注这个工业污染问题。到目前为止，金溪县的污染问题也还没有媒体介入，中间有一些零星的案例会有被媒体报道。比如去年，工业园排放废气，把十几个在化工业里面的人毒倒送医院了，这件事南昌电视台有报道过。还有今年，这里的一家生产药物的企业把一些危废液体在野外倒掉了。这些危废液体大概有50多桶把，一桶两百多千克。我们当时知道了这个情况，马上跟进找到了很确凿的证据。后面当地环保局也介入处理了，江西电视台也来报道。
每个环保局门口的墙上都会写着“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但是实际上，该保护的纳税大户还是保护，不管他怎样排。明明他的污染就放在眼前，但是他们为了保护这个纳税大户就是不承认，这些情况也挺让人无语的。
月光 毕业三年；曾在北京生活，现在广州工作
“我现在还是很淡定，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见过最糟的了”
我16年底在北京，亲历了那场很大的绵延几个月的雾霾，每天AQI（编者注：空气指数）都可能上300，我又是那种特别怕死的人，就觉得很惨，每天都戴着口罩，还买了空气净化器放在家里。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雾霾，以前都只是在新闻里见过。我感觉很不习惯，简直要死了。雾霾最大那段日子，我不敢出去吃饭，只能点外卖，衣服也不敢晾，还会很明显地感觉到整个人都不舒服。终于到了17年春节，我可以回家了，我家在四川那边，结果我回到家，发现家里雾霾也挺严重的，就是给人一种无路可逃的感觉。
但是我家那边雾霾虽然也很重，可是没人知道，没人关心，家里人也没有防护意识。不像北京，大家都知道雾霾很严重。所以我当时就写了一个文章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告诉身边的人家里雾霾也很严重，应该做些什么，也给家里买了套空气净化器。
但是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不在乎。比如说吧，雾霾重的时候，我出门会带口罩，但我外公会让我摘了，说这看起来像个病人。可是那时候我每天对比四川和北京的空气质量，很多时候四川的雾霾比北京重多了。我后来到了广州，结果发现广州也有雾霾，甚至偶尔也会比北京高，很多时候并非雾霾不存在，只是大家还没有建立起这个意识。
在北京和在四川广州经历雾霾的感受很不一样，同样的严重污染的天气，北京人是意识到的，口罩已经是一种标配，在其他地方戴口罩就甚至会被别人嘲笑。所以我认为北京人挺幸运的。相比之下，我家乡那边就没有那么强的意识，更不可能说“我要去行动”之类的，大家就是生活工作。这个时候我就真的觉得很难过了，做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后面我也就没再做什么了。
雾霾下的北京，拍摄：邹一灿
我对雾霾这个事情肯定是有恐惧的，最直接就是怕死，怕家里人生病，这些都不是很宏大的恐惧，就是最切身的体会。最开始的时候我也确确实实是因为这个恐惧会去做一些东西，情绪最重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发空气质量的朋友圈，疯狂地查要吃什么，要怎么防护，然后就会逼着家里这样做，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奇怪。
这种恐惧的情绪在我到广州之后就没那么强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雾霾离我相对远了。但是当时那种因为恐惧养成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虽然在广州一年也就五六次需要戴口罩的重污染天气吧，但是我还是每天都会看空气质量。比如今天的PM2.5是45。其实PM2.5大于25就已经是对身体有害的了，但是我现在还是很淡定，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见过最糟的了，这已经不能更坏了，所以我的恐惧就会减轻，然后我的行动力也会减弱。
我觉得今年大家对空气污染的关注好像少了很多。整个社会好想对雾霾的恐惧就更少了。但是我觉得这种“不再恐惧”的情况是值得我们恐惧的，因为它并不是真的在变好了，而像是温水煮青蛙，这种潜移默化是一个很糟的情况。
不说别人吧，我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关注都少了很多，可能是因为我现在从事了公益圈之外的工作，工作状态对我的参与热情是有一定消磨的，待的环境不同了再搞这些就会显得你很奇怪、很不合群。
但是怎么说，我觉得我现在也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做跟空气污染相关的努力，我会把它和我的事业结合起来。我做教育工作，也写些东西，想课程能融入一些内容，让孩子们了解到雾霾是怎样的，想告诉他们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它。我没有以前那么大的目标，企图影响我家乡的所有人，我现在会尽量去影响我能影响到的人。
坚果兄弟 艺术家，多件作品与环境污染有关，包括小壕兔乡污水展
“有时候我会感觉到大家的公共意识还是不是那么强烈。”
在小壕兔水乡污染这件事上面，我之前还想弄一个新闻发布会的。当地政府本来说10月份要公布一份环评报告，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我就想等他们搞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我在北京也搞新闻发布会，说一下小壕兔污染的问题。但他们后面一直没有下文了。
坚果兄弟和他的污水超市，来源：@坚果兄弟
虽然离开了小壕兔乡，但我还是一直有关注。我听绿色秦巴（编者注：一环保公益组织）的李鹏博说，当地有做一些地下水保护措施，但这些东西没有公开。小壕兔乡那边天然气井之前开发也有污染问题，但当地的政府企业也一直没有承认。我还是会继续关注这件事，会有下一步行动的。我们后面也发现了调查证据很重要，但也很复杂。
我之前还做过几个与环境污染相关的作品吧，像2016年的时候做了一个“人造星空”，说的就是光污染和空气污染；还做过一个跟汽车废气排放相关的，就是“街头毒气室”。这个就是把一个中巴车开到车上，将汽车尾气排回进入车内，把车窗、车门关紧，让人们去感受。
小壕兔乡这件事，是比较特别。很多想法在过程中才产生，像音乐节、颁发环保英雄奖这些都是我们遇到问题之后，想到的一些解决办法来的。那个新闻发布会也是。它没有一个完整明确的计划，做完了就完了，它更复杂。小壕兔水污染的问题涉及到很多人，村民、政府等等，利益相关的人也很多。
小壕兔乡的煤矿污水，拍摄：阿七
我现在在做其他项目，计划明年还做一个跟空气污染相关的。我看去年的情况，以为雾霾问题会好一些。但我今年发现雾霾还是很严重。
我倒没有特别说专注环境这一块。我其他的作品还有不同方向的。很多时候都是因为一些发现一些问题，所以才有灵感、有想法去做一些什么。像最初做吸霾的计划，也是当时媒体报道了雾霾这个问题；关注光污染，是我看到一个数据——空气污染和光污染导致全世界超过60%的人从未见过银河系，我被这个激发了灵感；至于小壕兔水污染的问题，也是因为我老家也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我去关注了。
有人可能用笔把问题写下了，我就用我这种方式去表现处理，有更多的和人之间的互动。我的作品都是倾向就是很多人参与进来，更多的一对一，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一个人也做不了很多事情。我只能还做中间连接那一块板。连接各种各样的人，有调查记者、有程序员……让不同的人参与进来。
不过有时候也感到很无力，挺悲观的，会感觉到无法撬动，很难，真的很难。有时候我会感觉到大家的公共意识还是不是那么强烈，觉得跟自己也是关联不大，就不参与。而有一些人想参与，但实际上途径又很少。
注：受访者均采用化名
注①：PX，即对二甲苯，危险化学品，本身易燃，其蒸气与空气混合可形成爆炸性混合物。
注②：2015年4月6日，福建省漳州市古雷港经济开发区的PX项目厂区发生爆炸，事故造成14人受伤。该厂区于2013年也曾发生过爆炸。
校对丨张天真
制图丨阿七
插画丨米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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