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来函:漂泊的陆生们,请回答2020

4 月 13 日

作者丨液态流动

按:日前,中国教育部宣布暂停赴台升学计划。公告一出,受影响者,不仅是即将到台湾读书的“准陆生”,还有已经在台湾读书的陆生。本文即为NGOCN一位读者——也是一名陆生的个人经历及所思所想。

曾看到等待着从大陆回到台湾的网友写道:以前过台湾需要跨过黑水沟,费时费劲甚至有危险。而如今肉体跨过海峡已不再是难事,我却总是有种悬在海峡之中的感觉:不知是否离开了大陆,不知是否抵达了台湾,不知这条海峡有多宽。这海峡有多宽我不知,但我知它可以塞得下无数个陆生、台生、台商——不然他们能属于哪儿?

(一)

端传媒国际组主编宁卉曾比喻道:舆论就像一层土,风一吹便可以扬起沙尘、迷住人眼。故而浮土如何,定无法代表土壤之下的生态体系,亦无法定义土壤之上的生命美景,如若真心想要了解对方的园子里究竟长了什么样的果实、开出什么样的花,可以尝试去对方的土地上走一走,亲身去看见、去对话,或去阅览多方的记录报导,而非只拘泥于自家或他家的摄像头,掉入过度美颜或偏居一隅的世界里。

在这点上,陆生无疑是两岸之间负责在学术领域、公民社会领域中摘果逛园的大使(不管其自身能不能意识到这一点,陆生这群人自带的政治光环便是如此),如今这条路却因无从对谈的政府而关闭,本计划为当上大使、或单纯为摘果赏花而努力的平凡人亦突然被按下了人生暂停键,他们/我们该怎么办?

近日NGOCN对陈新这类还未赴台的「准陆生」做了采访,TA们是暂停赴台政策直接牺牲掉的人群。而实际上,真正的陆生亦两边受罪:两岸关系日趋紧张,昨日是台湾教育部以防疫之名行歧视之事,今日是大陆教育部以保护之名行无理之法。政府缺少同一频道的沟通的同时,人民的舆论战亦愈发欠缺同理,单疫情爆发以来,武汉台商如何包机返台的协调便出现了许多碰撞,在台陆生如何返台就学亦摩擦不断。作为两岸夹心饼的大家无不生活在欠缺理解的泥淖中,身上的标签一式两份,赴台时不受欢迎,回乡时更不受待见。

(二)

事实上从一开始(01/26)教育部出台之充满歧视性的《工作指引》,到引爆陆生圈的“陆生联署”,都无不让我感到失望与焦躁。《工作指引》内部漏洞显然,或因其是“指引”文件而未能一一详待,但在当时确实引发了整个陆生圈的不适应与抗议。我能理解台湾作为一个热带岛屿、经历过惨痛SARS经历的它极度需要严防严控,事实上我也非常支持适当的隔离政策。但大家不满的最主要原因集中在粗糙、且无防疫效果之「屏风隔离」措施及针对陆生而不针对病毒防疫的歧视性指向。陆生圈甚至一度有人传出「集中营」的形容,大家的不信任与无措,或可从该词的夸饰形容可见一斑。

于是抗议此不合理指引的「陆生联署」自然而然的开始大规模传播,至其截止时联署人数多达数千人——在向来没有什么凝聚力可言的陆生圈子里已是超前团结的表现。但同时这份联署亦有非常多的空间待商榷:例如不慎使用的情绪性字眼,导致众多具有发泄性的情绪在传染,但据笔者观察并无多少陆生有从头到尾详阅过《工作指引》;例如没有完备透明的计划作为与当局协商的基础、亦无在联署之后向群体告知进度(事实上有一个相应的关注疫情陆生大群,但显然群内消息并未有效传播给其他各学的陆生)等。

大家愤懑难当的心情我也有,时间紧急无法提出具体方案可以理解,难以短时间内搭建全体陆生的沟通平台亦然。但既然是以“联合”的名义提出质疑/要求/建议,或许更应该考量其措辞,即如何建立有效的沟通机制以切实解决问题。否则在前者的工作指引引发更深的群体对立、社会污名的同时,后者的正当维权方式却不可避免的更加加深前者的问题——两难境地会将陆生推向更深、更不可逆的不利情境中。

(三)

在之后的阶段(01/27-02/07),陆生真正的「自救」开始展开:联署活动的继续进行、「新冠肺炎-在台陆生关注组」的粉专开设、各校方回应统计群的持续整理都是每日日程。

除了“自救”之外亦有许多援助之手:与台湾学生联合会共同合作发表声明并成立沟通平台,境外生权益小组、TIWA台湾国际劳工协会台湾人权促进会的联署声明,及许崇铭学长、魏玓、郭力昕、王维菁等教授的公开支持等。

那时总觉得自己站在了“信息春季”里——骤降的信息暴雨永远都会使你猝不及防;也是那段时间开始,我将手机调成静音。尽管各种“救”都在如火如荼进行,但多人的“落”却无法因此抵消:陆生内部有数个小团体意见又各自分歧;资讯圈仍不够(实际上也不可能)完整,故消息散落却不能铺满所有角落;当时周围有几位帮助陆生争取权益的主力也纷纷因为体力不支或抑郁症在即而默然退出……

而我游离在边缘,不知进退:退后则有公民责任与群体道德感促使我做更多的工作,往前却又有无数种同时来自陆生、台湾人与其他大陆人的歧视性话语砸在心头。这里,是没有一个划定的边界属于我们的——“干嘛要跟台湾人合作?”、“这年代了还有人去傻岛读书?”、“最好都滚回去以后别来台湾”。

事实上这些极端观点并不占群体的多数,但它们以及它们的衍生言论都是由政治博弈、全球化倒退、民族主义兴起等语境打造出的坚甲利炮,都足以碾碎每一个身份认同模糊、拥抱多元存在的我们——更鲜少有人给予关注与理解。恐是真正的“化作春泥更护花”,护民族主义之花。

尔后随着疫情的扩大,台湾开始逐步禁飞。从湖北、广东省,到频频出现在各大台新闻里的浙江省温州市,以及到后来整个浙江省、乃至整个大陆范围皆暂缓入境。再然后是将“暂缓”二字替换成了“无限期”停止入境,至此,入境途径上,仅保留北京、上海浦东、上海虹桥、厦门与成都五座机场的航线,同时,两岸小三通业务暂停——加上之前自由行的停办,如今陆生赴台的暂停,可以粗浅的说,“有生之年竟然见证了两岸断航”。

当然,或许这个“竟然”,会是自由民主进程中民族自决、对共同体的身份意识兴起后的“必然”吧。

(四)

Habermas曾指出,在公共领域的交往过程中会有多重话语的竞技场彼此交叠,而某一遭到排挤的群体事实上却具有建设性的作用——前提是这一群体自身能够认同他们在行动过程中的能动性。“陆生”在诞生之初,其角色设定便是作为两岸文化交流的“使臣”,但却在近几年不可避免的逐渐沦为两岸政治博弈的悲情牺牲品。

据个人观察,陆生的整体性格转变,已然从积极参与台湾社会的公民运动、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再到如今激烈对抗本土的民族主义,无论在哪一个阶段,都多以圈外不理解的声浪袭涌而无疾而终。

首届陆生蔡博艺学姐参与过台湾反核、反土地征收等重要公民运动,更积极投入校园决策行列,但在太阳花学运时亦被「支那」等侮辱性言称一刀切死在「敌营」。直至去年,香港反修例运动更开启了新一轮炮火猛烈的群体对抗——在这场运动中,多数陆生选择了旗帜鲜明的站队,真正夹在中间的夹心饼更少了,处境亦更为艰难。但凡出声即有立场,而只看立场站队却不顾观点逻辑的人愈演愈多,这海峡两岸到底是宽还是窄,恐怕有切实经验可谈的人亦不敢谈了。

现在是四月,这个学期大概率上是无法入境台湾。曾在教育部的这条暂停政策之后,看到一位陆生发的动态:

作为学生,“荣幸”成为国家的政治牺牲品,被牺牲的时刻都不给人任何的准备,我们这群人就这样默默像烟一样消失在原本顺流行走的生活里,衣柜里的衣服都快腐烂了,人生计划也腐烂了。

陆生宿舍里的化妆品、贵重用品、易受潮物品在小岛湿热的天气里要闲置到何时,无人可知。台当局无暇顾量、陆生自己无暇顾量、刚从水深火热中缓解过来的大陆人更无暇顾量。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在政治日常上被排挤的群体越需要靠平日包容沟通情境下结交的同温层师友一同协助渡过难关:有朋友的便拜托友人帮跑注册、搬家、取快递;平日师生关系不错或老师有公民意识的,便能与老师沟通协调如何“弹性就学”以使个人就学权得到保障;再好一些的能拥有台湾在地NGO组织人脉者,就能深度关注事态发展与问题解决之道。

但本就愈来愈逼仄的公共环境,导致这种能开出包容之花的种子愈来愈少。一边崛起的是大国意识,一边响亮的是本土认同,在民众缺乏交流、政府亦拒绝对话的情况下,这两种本就互不相容的意识形态便会成为一把火,烧断过去的联结、烧光未来的和好,更烧熔一批无辜学生的人生计划,只留下散发著余温、触之烫手的焦炭,乌烟不散、瘴气缭绕。

如若两岸当局再不坦然面对新的两岸意识格局、两岸人民再不踏出网络圈子和平的去看待彼此观点、两岸媒体再不结束无关痛痒煽风点火的报导传播,政治公共领域中社会自我组织的潜能必将瓦解,而届时一方坍塌将造成的,远不会只有一方的伤亡了。

(五)

最后再回到自己写下这篇文章的初衷:希望更多人关注少数群体,因为“没有人是局外人”。

前段时间这个少数群体是武汉人,后来是湖北人,再来是留学生,之后是艺考生,如今变成了陆生。而陆生这个身份本身又带有不一样的政治意味,在报道里陈新所说“希望陆生能够不要再被当成政治牌”的期待更意味着陆生的“天赋使命”。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站在多元世界里生活,故人人都无法保证不成为变动社会中少数的一员,更鲜少有人能够摆脱巨大的政治力量,可以立刻为自己的生活谋求新的生路。但除了「认命」以外,或许更需要的是公民行动,是与国家政府一起双向实践一个法治国家的官民信任,是尝试上下沟通的机制,是为更好的未来作出更多的想象与规划。

“当环境无人问津时,你我皆荒草丛生”这句话不仅是用在准陆生于大众之间,也可用在陆生于两岸公民社会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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